
翻開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五言感懷詩,其中一篇寫的是徐州豐縣的朱陳村。白居易用生動的筆墨勾畫出這個小村男耕女織、安適寧靜的生活圖景。此詩引起歷代文人學者的關注,朱陳村的名聲也隨之流傳千古。
徐州果真有這么一個朱陳村嗎?它位于徐州何處?如今村里人生活得怎樣?在當前全國都在致力于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時候,它在做些什么?2006年初春,筆者前往豐縣尋訪這個白詩中頗帶理想主義色彩的千古奇村。
理想的桃花源

白居易是山西太原人。十一二歲的時候,因父親在徐州做官,他隨全家遷來徐州,徐州算得上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之后為避戰(zhàn)亂,又被父親送到蘇州、杭州投親靠友,但仍牽掛著徐州。白居易15歲時創(chuàng)作的那首《江南送北客因憑寄徐州兄弟書》,便真摯地表達了他對徐州和親人的關切和思念:
“故園望斷欲何如?楚水吳山萬里余。今日因君訪兄弟,數(shù)行鄉(xiāng)淚一封書。”
白居易將徐州當成了魂牽夢繞的“故園”。此后,徐州便成了他重要的交游地。經過半生奔波,遭逢動亂、飽嘗憂苦之后,他撫今思昔,更加懷念徐州,懷念那個讓他流連、陶醉、難以忘懷的朱陳村。
其詩曰:
“徐州古豐縣,有村曰朱陳。
去縣百余里,桑麻青氛氳。
機梭聲札札,牛驢走紜紜。
女汲澗中水,男采山上薪。
縣遠官事少,山深人俗淳。
有財不行商,有丁不入軍。
家家守村業(yè),頭白不出門。
生為村之民,死為村之塵。
田中老與幼,相見何欣欣。
一村唯兩姓,世世為婚姻。
親疏居有族,少長游有群。
黃雞與白酒,歡會不隔旬。
生者不遠別,嫁娶先近鄰。
死者不遠葬,墳墓多繞村。
既安生與死,不苦形與神。
所以多壽考,往往見玄孫……”
多么和諧的生活場景,多么美妙的鄉(xiāng)村樂園!生于斯,長于斯,婚于斯,生兒育女于斯,終老于斯,沒有戰(zhàn)事動亂,沒有強取豪奪,沒有苛捐雜稅,沒有外界干擾,自給自足,怡然自樂。它讓我們想起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朱陳村是個內涵更豐富、更具體的“世外桃源”。
“朱陳”傳千秋
一首明白如話的小詩,在白詩中并不起眼,在浩如煙海的唐詩中更不足道。然而,它不僅流傳下來,“朱陳”二字還成了男女姻緣的代名詞,所謂“朱陳一村而結好,秦晉兩國以聯(lián)姻”。直到今天,文人學者還不時提到朱陳村,將它作為研究封建農耕社會的典型材料。
請看,清人李百川的小說《綠野仙蹤》,其第66回的回目便是“結朱陳嫖客招駙馬,受節(jié)鉞浪子做元戎”。曹雪芹的《紅樓夢》第99回,寫周瓊呈給賈政的信中,有這樣的句子:“仰蒙雅愛,許結‘朱陳’”。直到今天,“朱陳”仍在流通,香港武俠小說家梁羽生的《風雷震九洲》的第20回,回目便是“欲結朱陳施巧計,心懷叵測動奸謀”。也許,“朱陳”源于小村莊,而“秦晉”源于兩個國家,前者地域小,知名度低,被人使用的頻率少,但,二者的含義卻是相同的。
當年,白居易對朱陳村贊美有加,心向往之,這與他所處的時代和社會環(huán)境是分不開的。居于戰(zhàn)亂則思平安,飽受傾軋則思無爭。
今天,我們再回頭看看朱陳村,便會發(fā)現(xiàn)它的種種弊端。著名歷史學家白壽彝為總主編的《中國通史》,在其第一卷《導論》里專門提到“朱陳村”模式,認為它可以保證農民在沒有天災、戰(zhàn)亂和苛政的干擾下吃飽穿暖,勿需外求。但,男耕女織限制了社會分工,自給自足阻礙了交換經濟的發(fā)展。“朱陳村”反映的是“安于現(xiàn)狀的保守思想”,這是一種“很穩(wěn)定”又“很頑固”的生產結構,扮演了一個“阻礙生產發(fā)展的角色”。
其實,細究起來問題還有:村民不入軍不利于國家安全,近親結婚不利于人種的優(yōu)化,實行土葬且墳墓繞村,占用耕地,破壞村容村貌……這樣一羅列,朱陳村倒成了沉重的話題。

白居易死后約230多年,蘇軾到徐州當太守,想必對治下的豐縣朱陳村有所耳聞,說不定親自去過,直到數(shù)年后看到友人描繪朱陳村的畫作,還大發(fā)一番感慨,寫道:“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農曾入杏花村,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錢夜打門。”惡吏上門,橫征暴斂,朱陳村的安適、寧靜被打破,白居易的夢徹底碎了。
今日朱陳村

白居易和蘇軾筆下的朱陳村,盡管色彩、情調不同,但它們都是詩,不是史。歷史上果真有朱陳村嗎?它會不會是詩人的向壁虛構、憑空想像?
白居易為文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他在《新樂府序》中宣稱:“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其事核而實”。以此觀之,白居易寫他十分熟悉的徐州豐縣,而且明白無誤地指出朱陳村的方位,所寫村中諸事想必是有根有據的。
在徐州,關心朱陳村的學者們從地方志書中發(fā)現(xiàn)了兩三條線索。其中一條是,根據乾隆年間的《豐縣志》記載,白居易和蘇軾詩中的朱陳村,在豐縣西北20余公里的趙莊附近,當時開河,“挖出朱陳村斷碑一塊,鄉(xiāng)人始信”。有古碑作證,自應可信。其所指趙莊,即今豐縣趙樓鎮(zhèn)。
這個歷經千年風雨的小村莊如今可好?剛過春分,筆者踏上了朱陳村訪古之旅。出徐州西北行120多公里到豐縣,再出城西行20多公里,便來到趙樓鎮(zhèn)。鎮(zhèn)中心的小廣場上,?苛怂奈遢v攬客的機動車。筆者向一位中年司機打聽,得知朱陳村在鎮(zhèn)東北10多公里。沿著鎮(zhèn)村之間狹窄的水泥路,車行不過半小時便到了。


時近中午,村子里很安靜。路邊的院墻下,幾位老太坐在小板凳上曬太陽,小孩子依偎在她們身旁。

聽到生人的動靜,空蕩蕩的小巷里突然竄出幾條狗,邊跑邊叫,令人想起陶淵明《歸田園居》里的詩句:“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一條東西小路將朱陳村連成一體,東邊是朱莊,西邊是陳莊。兩村相交處,豎著一塊石碑,上書“朱陳村”三個大字,碑文為“唐白居易《朱陳村》詩即源于此”。


此時,一位老人從田頭拖著小板車從村外歸來,神態(tài)慈祥。筆者趨前詢問,此老竟是朱莊年齡最長的朱知修先生,已73歲。他帶我來到村北百余米處,青翠的麥田中豎立著一塊朱氏先人的古碑,上書“明故始祖朱公之墓”,系清同治九年三月所立。

幾位村民聽說筆者前來訪古,一起圍上來,爭說當?shù)赜忻裰V:“先有朱陳村,后有豐縣城”,朱陳村比豐縣歷史還早。還有一諺:“朱陳村,輩輩親,叫你姓朱你姓朱。叫你姓陳你姓陳”。

說話間,年屆花甲的老支書朱知建來了,他在朱陳村當過會計、支書、村長,先后干了22年村干。他告訴記者,現(xiàn)在朱陳村是一個行政村,下轄朱莊、陳莊等7個自然村。朱莊有70多戶,只有3家外姓,其余全姓朱。陳莊50多戶,只有兩家外姓,其余全姓陳。
筆者問起朱陳兩姓聯(lián)姻的事,他說,建國以后大約有六七對“朱陳配”,并且“成親不錯輩”,完全按照先祖?zhèn)飨碌妮叿菖畔聛怼W罱囊粚κ?984年結的婚,一位朱姓小伙子娶了一位陳姓姑娘,從那以后就再沒有了。現(xiàn)在,年輕人談婚論嫁的選擇范圍已遠遠不是兩村之間。
至于朱陳村的生產方式,眼下還是種植為主。不過,村里年輕人走出去的也不少,有10多人在北京、南京、西安、徐州和豐縣城里搞木條業(yè),有4戶跑運輸。他的兩個弟弟就干長途客運,一個跑上海,一個跑天津。
現(xiàn)在,朱陳村最想干的是將村內的土路修成水泥路,讓鄉(xiāng)親們出行方便,畢竟不是那個“家家守村業(yè),頭白不出門”的時代了。
是的,朱陳村跟蘇北平原上成千個上萬個村落一樣,正大步邁向現(xiàn)代文明的新時代。
定稿于2023年10月21日
(作者:胡連俊 徐州廣播電視臺資深記者 雜文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