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A01版)在幾近赤貧的環(huán)境中,這種風格是怎么形成的呢?馬凱臻很好奇。
第二天,馬凱臻帶著他的團隊又來了,他想用田野調(diào)查與紀錄片相結合的方式記錄王桂英的生活和剪紙。馬凱臻40出頭,王桂英60歲。馬凱臻稱王桂英王大姐,王桂英叫他馬老師。他和王桂英約定:“你該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打招呼,不要老是看鏡頭,怎么自然怎么來……”王桂英很淳樸,真的做到了無視鏡頭的存在。
從那之后,馬凱臻幾乎每周都會開車來到王桂英家中。春天拍她的耕種場面,夏天拍她澆水、除草、打藥,秋天拍她收割,冬天拍她搓玉米、掃雪;馬凱臻還拍她的日常生活,拍她趕集賣剪紙、賣小百貨,拍她給人剪喜花……風雨無阻,整整拍了一年。王桂英看他們敬業(yè)又負責,很受感動,想留馬凱臻吃頓飯,表達一下心情,可馬凱臻不想她破費。
她文化不高,卻有超出普通村婦的遠見卓識
在記錄王桂英生活的過程中,馬凱臻對王桂英其人其事也有了全面了解。過年時,合溝一帶流行“搖錢樹”,從集市上買來竹竿,上面綁著花生和錢幣,然后一家人輪流搖,搖下來的多就意味著來年能有好收成。不想王桂英在做搖錢樹時,把花生和銅錢綁得太緊了,一家人輪流搖了一遍,沒搖下一個。大兒子有些埋怨,嫌她綁得緊,王桂英笑嘻嘻地說:“不要緊,兒子,咱權當存錢了。”寥寥幾句話,盡顯性格中的豁達堅毅。
上世紀90年代,王桂英曾在中央美院門口賣剪紙,生意不錯。一位教授看了她擺在地攤上的剪紙后,告訴她:“大姐,這些剪紙別賣光了,留點以后可以辦個展覽了。”教授或許就是隨口一說,王桂英當了真。她把小攤一收,帶著所有作品回了家,辦個人剪紙展成了她心心念念的一件事。在馬凱臻持續(xù)跟拍的2001年中,鏡頭中記錄了王桂英兩次找到鎮(zhèn)文化站,向文化站站長提出:“你負責組織人,我教她們剪紙,不收錢,免費的。”
幾件小事讓馬凱臻意識到,這個目不識丁又歷盡人間大悲的農(nóng)村婦女,堅毅豁達,性格強勢又有主見,且有著超出普通村婦的遠見卓識。她文化不高,但看到的絕不是眼前那一點利益。這種性格投射在她的剪紙上,就表現(xiàn)出淳樸豪放的風格。在馬凱臻后來的田野調(diào)查總結中,這樣寫道:“王桂英對生活的描述從不放棄最平凡的家常瑣事。她總是敏感地發(fā)現(xiàn)生活的細節(jié),并提取到她的作品中,讓人們感受到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鮮活。剪紙是王桂英生命的一個維度,她的生命只有在剪紙里才能找到一種安逸的、充盈飽滿的感覺。只有剪紙才是消解她命運多舛的靈物。所以我以為,如果僅僅把王桂英的剪紙看作是一種藝術,那可能有失偏頗。其實,她的剪紙更是一種生命的存在形式,一種表述這種生命存在的、獨特的、鄉(xiāng)謠似的話語方式。她需要剪紙來撫慰自己的心靈。”
他幫她辦了個剪紙展,還請來專家開了場座談會
在跟拍王桂英8個月之后,馬凱臻決定幫她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辦個剪紙展。他通過朋友關系,從一個企業(yè)拉來了3萬元的贊助,然后聯(lián)系了徐州博物館,策劃了一場名為《四季——民間藝術家王桂英的生活和藝術》的剪紙展。配合剪紙展,馬凱臻還從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美術館、《文藝研究》雜志社、《成言藝術》電子雜志和復旦大學請來了5位專家學者,搞了一場王桂英剪紙藝術座談會。
2001年9月26日,剪紙展開幕。和普通展覽不同的是,和王桂英剪紙作品一起展覽的還有馬凱臻的采訪手記、馬凱臻跟拍了8個月的視頻資料、王桂英日常生活照以及王桂英日常使用的磨、鐮刀和鋤頭等農(nóng)具。馬凱臻的想法很簡單,王桂英的藝術就是她的生活,只有了解她的生活,才能理解她的作品。
展覽中,作為主角的王桂英在臺上被來賓和主持人淹沒,在展廳里被觀展人流淹沒。馬凱臻在展廳找到她時,她正不知所措地站著。馬凱臻給王桂英安排了地方,請她現(xiàn)場剪紙,人群隨之擁了上來,拿起剪刀的王桂英找到了自信。展覽準備了一個留言本,觀眾將心中的感動寫了滿滿一本。“民間藝術,源自生活,永放異彩!”“我愛王奶奶的剪紙藝術!”“我來自內(nèi)蒙古草原,歡迎王奶奶來到內(nèi)蒙,用傳神的剪刀,為草原多留一段美好的回憶!”這個留言本,馬凱臻至今珍藏。
當天下午,王桂英剪紙座談會也很成功,專家們對王桂英的評價甚高。專家的話,王桂英有些聽不懂,但她仍在認真聽。有人把話筒遞給王桂英,讓她講點什么,王桂英愈發(fā)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
以她為原型的長篇紀錄片《干媽》引發(fā)轟動
在展覽舉辦一個月之后,《中華讀書報》的記者祝曉風和攝影家侯藝兵找到馬凱臻,由馬凱臻帶著采訪了王桂英,隨后題為《王桂英的剪紙日記》發(fā)表。之后,此文被上!缎侣勎鐖蟆忿D載。央視“東方時空·生活空間”編導和上海電視臺紀實頻道編導看到報道后,相繼給馬凱臻打來電話,表達了合作意愿。后來考慮到“東方時空·生活空間”片長只有幾分鐘,馬凱臻選擇和上海臺合作。
2002年元月,上海來的編導與馬凱臻合作拍了兩天之后,結合之前跟拍一年的視頻資料,做了長篇紀錄片《干媽》在上海臺播出。這部被國內(nèi)評論界稱為“濕地文化紀錄片”的片子之后在歐美、東亞等國家地區(qū)播出,引起了海外學者及華裔的好評。王桂英和她的剪紙藝術一時間名聲大噪。
“這是一個藝術家對另一個藝術家的尊重”
在此后的十幾年時間內(nèi),馬凱臻帶著國內(nèi)多位頂尖藝術家和學者來到合溝鎮(zhèn),看望王桂英。2005年,中央美院博士生導師袁運生和夫人清華大學教授秦岱華來看望王桂英。他們看到王桂英的作品,一邊看一邊夸好。袁教授指著一幅作品說:“你看,這里留那么大的空白,咱一般人不敢這樣留,多大的空白,一剪子給剪去。有的地方,多大一片不剪一下……看到你的這些作品,我們感到了濃厚的鄉(xiāng)野氣息。”看完了,袁教授買了王桂英十幾件作品,給了王桂英6000元錢,這是他那次來徐講課的講課費。王桂英不愿意收,說給的太多了。袁教授告訴她:“必須收,這是一個藝術家對另一個藝術家的尊重。”當時,王桂英還不知道袁教授是個什么人物,后來才知道他是那么有名望的大教授。
其后的幾年時間里,馬凱臻先后帶著中央美院的羅爾純、中國佛教研究所副所長田東輝教授、北京大學翁劍青教授、清華大學李硯祖教授來到王桂英家。他們先看王桂英的作品,然后就買,一買就是幾千元錢的。還有一個北京教授來到她家之后,要出大價錢買十米剪紙長卷《我的一生》。王桂英沒舍得賣,因為她就這一幅,想自己收著。
他說:幸虧你不識字
這些知名學者、畫家的接踵而至,無疑對王桂英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新的刺激。但馬凱臻一直知道王桂英作品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她的作品與她所存在的文化空間有著密切的關系。所以,在助推王桂英作品被更多人認識的同時,馬凱臻也盡可能保護其藝術的原生態(tài)性,要求自己只是“旁觀”,而非“引導”。
早在2001年時,評論界就有一種說法,說王桂英的剪紙作品借鑒了漢畫像石的表現(xiàn)風格。當年的云龍山廟會,王桂英帶著自己的剪紙作品來賣,馬凱臻曾專門帶著她去漢畫像石館參觀。參觀之后,馬凱臻問她以前有沒有見過漢畫像石。王桂英告訴他,沒有,從來沒有,這是第一次。
再后來,馬凱臻在王桂英家的箱底看到了幾本書,是《速寫技法》、《繪畫透視》之類的。馬凱臻問王桂英,這幾本書看了沒有?王桂英搖了搖頭說沒有。這幾本書是文化部門為了提高她的藝術修養(yǎng)與藝術自覺,送給她的繪畫教科書。馬凱臻頓時覺得慶幸:幸虧她不識字,否則在當代繪畫教科書的“教化”下,王桂英可能就不再是王桂英了。
他想以17年的田野調(diào)查
為基礎,寫本關于她的書
在記錄王桂英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馬凱臻一直力圖從文化人類學的視角研究王桂英剪紙藝術的原生態(tài)創(chuàng)造力賴以生存的土壤和根基。從2014年開始,作為江蘇師大的兼職教授,馬凱臻帶著他的研究生們一次又一次成了王桂英家的?,只是這次他們的任務不是純粹的記錄,更多是研究。
為了研究,馬凱臻網(wǎng)購了出版發(fā)行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邳縣農(nóng)民畫選集》、《邳縣農(nóng)民畫剪紙展覽》門票以及邳縣文聯(lián)的內(nèi)部刊物《文藝界》,只為了解王桂英剪紙藝術萌芽的土壤,了解其藝術積淀的源泉。在給江蘇師大研究生們開設的《民間藝術》、《美學概論》等課程中,馬凱臻將王桂英的剪紙藝術及人生作為專題進行講解,在復旦大學等地開設以王桂英剪紙為背景的講座更是多達七八次。跟著馬凱臻一起調(diào)研的研究生們,將王桂英的創(chuàng)作與生活一次次寫進論文,并以王桂英的剪紙作品為原型開發(fā)了多種衍生品。
王桂英似乎不能意識到這種研究的含義,馬凱臻依舊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每次來徐州,她還是習慣給馬凱臻打個電話,說說家長里短,談談生活瑣事。
因為剪紙,王桂英這幾年的生活越來越好,她雖在新沂城區(qū)買了房子,但還是喜歡農(nóng)村生活,仍是住在村里的時間多。她剪紙的題材也不僅僅局限于自己的鄉(xiāng)村生活了,電視里提到的“一帶一路”、“跳水比賽”,她看了之后就會拿起剪刀反映到作品中。她也會說:“貨賣識者,剪紙可以送人,但不能賣賤了。因為賣的不是紙,是藝術。”這也讓馬凱臻有隱隱地擔憂,他怕當王桂英用“藝術”這個話語來指稱她的剪紙時,沉積于其作品風格中極富審美魅力的民間性和田野性開始消退。畢竟,脫離了其表現(xiàn)主題的原生態(tài),單純的剪紙技藝是蒼白的。但作為研究者,他又不能要求“王桂英們”永遠蟄居于貧苦和卑微中,以保持其藝術的原生態(tài)性。這是個悖論,對此馬凱臻似乎也沒有解決辦法。
17年的田野調(diào)查以及近年來的種種思考和困惑,馬凱臻決定出本書來涵蓋。他說,目前,他與合作專家已將書的部分章節(jié)完結,其余部分也在創(chuàng)作之中,全書有望在今年下半年截稿。
文/記者 王韜
來源:彭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