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終究是不愛父親的。做兒女的對于這一點是無能為力的。

給父親洗澡，在去年父親病重之前我是壓根沒考慮過的。我一直以為一旦父親因病生活不能自理后，比他年輕十一歲的母親會自然地擔負起護理他的責任，其實不然。母親嫌棄父親，從他們年輕時就這樣，父親習慣了，我卻不明白。她不愛他，就會尋找一切機會、一切理由逃避父親。即便是去年臘月父親因心臟衰竭而住院后，母親毅然決然地把病重的父親交給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女兒之后，直到父親出院她都不曾來過醫(yī)院。年過六十有余的她寧愿寒冬臘月上山砍柴，都不愿意去面對已不能正常呼吸的父親。

父親在心衰發(fā)作期間全身浮腫，經(jīng)過醫(yī)院的積極治療后，心衰得到糾正，全身的浮腫消退，皮膚瘙癢的癥狀隨即出現(xiàn)。父親說，想洗澡，全身癢死了！我堅持每天給他擦澡、泡腳幾天之后，看見他病情好轉(zhuǎn)、體能逐漸恢復，可以下床輕微活動后，把父親帶到我在縣醫(yī)院附近租住的房子里。天助我也！衛(wèi)生間里除了有淋浴設(shè)施、浴霸，居然還有一個木制的大澡盆！很多心臟病老人都是在疾病康復期因洗澡或上廁所用力而突然離世的，從醫(yī)二十多年的我深深懂得這點。因此，我是不會讓父親自己洗澡的，不會讓他自己穿厚重的衣服：從棉毛衫到毛衣再到棉衣的穿著活動，會讓他原本就喘憋的癥狀更為嚴重，會讓他口唇青紫。我實在不能讓父親再有多一點點的痛苦，他已經(jīng)被疾病折磨得皮包骨頭了！三十多年前，父親是一位多么強悍的漢子��！

可是，怎么給父親洗澡？我電話咨詢了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同事。她說，照顧老人早晚都會面對這個問題的。她叫我放棄性別的想法，然后和父親談，告訴他，醫(yī)務人員是沒有性別的，就是給病人看病、照顧病人的一個社會角色。我知道，我沒法跟父親談，祖宗八輩都在農(nóng)村生活并且目不識丁的父親想法是極其傳統(tǒng)的，讓他突然地接受女兒給他洗澡幾乎是不可能的。困難總是會激發(fā)靈感的。我忽然想到，讓父親穿著短褲洗澡！父親欣然同意。

于是，我打開浴霸，打滿一木盆的溫水，幫父親脫衣服，直到他剩下一條短褲。我扶著父親緩緩地在澡盆旁蹲下，我試了試水溫，再用父親的手試水溫，他說，正好。我一手扶住父親，一手撩起水在父親的前胸后背輕輕拍拍，幫助他的身體適應水溫。記得小時候，父親給我們?nèi)齻�孩子洗澡時也是這樣輕輕拍打的。一瞬間，父親變成了孩子，我成了家長。“家長”把“孩子”慢慢扶進澡盆，打開淋浴器的噴頭，調(diào)好水溫交給父親，讓他在前胸淋著。我蹲在父親背后，給他先洗頭，洗好頭遞給他一條干毛巾擦臉。這時開始用搓澡布給父親搓背。一邊搓，父親一邊說，真舒服��！還是我大兒子（父親沒有兒子，喜歡喊我大兒子）孝順！在醫(yī)院里，白天晚上的癢，癢得鉆心啊。這澡洗得真過癮！我跟父親說，你身體剛好一點，洗澡時間不能太長，我們沖沖就好，可以嗎？父親很聽話。我搬來一個小凳子，讓父親坐著自己換短褲，并跟他說，我就在門外，你換好短褲就喊我，我給你穿衣服。

洗完澡后的父親精神煥發(fā)。我把他扶進朝陽的屋子里躺下。等呼吸調(diào)整好之后，他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了。他說過的每一句重復過十遍以上的話，我都會當作第一次聽見那樣回應他。陽光暖暖地灑在父親的頭上、身上。我坐在床旁，趁著剛剛泡過的指甲發(fā)軟，易修剪。從手指甲到腳趾甲，我逐個地幫父親修剪，并剔除指甲里不知道藏了多久的污垢。那一刻，父親是安詳?shù)�，我是滿足的。常年在外工作，不能照顧父親的愧疚感此刻得到了極好的釋放，我終于有時間、有機會貼身伺候我病弱的老父親啦！這是上天對我的眷顧�。∫粋�人，如果在自己父母老得不能動的時候，沒有機會在父母身旁伺候，那將是人生多大的缺憾�。�

那個冬天，是忙碌而幸福的，于我于父親都是如此。雖然每天我一個人要去買菜、做飯、看護父親做治療、陪他看中醫(yī)、熬中藥……忙得連和同學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但我心甘情愿，沉浸在巨大的幸福里。眼看著父親的病情每天都在明顯好轉(zhuǎn)，還有比這更振奮人心的嗎！

對于母親，我選擇了理解和包容。她一定有她的苦衷和不得已。她和父親之間的恩恩怨怨其實都已過去了。我沒有叮囑她給父親洗澡，只是把父親穿短褲洗澡的方法教給了妹妹，并對她說，不要責怪母親，她也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不能要求她太多，她能做多少算多少吧！畢竟，能二十四小時陪伴父親生活的人也只有她了。

來源：2017年8月24日徐州日報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