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娟:武漢420
作者:周淑娟
你的身份證號還是武漢的呢。
同事一句話,讓我想起了已經遠遁的青春年華。在日常忙亂的生活工作中,我早已忘記了這茬,雖然我用這個身份證號填寫了各種各樣的表格,驗證了各式各樣的身份。
420,我的身份證就這樣開頭了。江蘇省的身份證以“320”開頭,所以我辦理各種事務時總會被問到“你是哪里人”。
當年在位于武漢的華中理工大學讀書,順勢也就在那里辦了張身份證。年少輕狂,不知道身份證號會跟隨自己一輩子。機緣巧合,這個讓我大費口舌的身份證號卻一直提醒著我:你在武漢讀過書,你和湖北有淵源,你的青春美好過,你的畢業(yè)論文在?l(fā)表過,你的老師和同學還在那里……
何錫章老師是我的微信好友,如同朋友一樣的師長。張躍生老師是先生的微信好友,仙風道骨的一位時尚老人。衛(wèi)遵慈老師是我的現(xiàn)代文學老師,她在課堂上講授的文學大師給了我思想啟蒙。劉梅文老師慈愛溫柔,先生始終視她為恩師。還有我們的系主任黃國營,那是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還有指導我寫畢業(yè)論文的傅隆基老師,總是那么耐心細致;還有在我們的畢業(yè)證上簽字的校長黃樹槐,口碑好得令人敬仰;還有學校宣傳部門的領導,引領我們在學校電臺熟悉新聞和文學……
留校的同學閔是我的閨蜜,上學時我們無話不談,畢業(yè)后我們不談也親密。當年過從甚密的,還有武漢的玫,畢業(yè)后在湖北的媒體工作。還有,華,嶺,剛等,也都留在了武漢。
我不知別人是怎么看待武漢的,我眼里的武漢很大很遠,很美很高。大到有漢口漢陽武昌這武漢三鎮(zhèn),遠到有高山流水伯牙絕弦的古琴臺,美到有“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高到“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春天,我們擠公交車去武漢大學看櫻花;夏天,我們在學校如蓋的樹陰下背誦《春江花月夜》;秋天,我們騎自行車到東湖去游玩;冬天,我們結伴到中南政法大學踏雪,到中國地質大學去串門。
武漢熱,是幾大火爐之一。從那里畢業(yè)后,我一直怕熱。先生笑話我是“一個一年四季喊熱的女人”,我總是自嘲說得了“武漢后遺癥”。“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武漢人脾氣火爆,我總覺得他們得了“天熱綜合征”。黃鶴樓、關山口、漢正街、開元寺、魯巷、司門口、逸夫館……在我日漸繁忙的生活間隙里,也逐漸被擠散,我認為自己得了“選擇性健忘癥”。
即便如此健忘,說起武漢,依然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算了,不說也罷。
“當年一聲再見,我們匆匆走散。”我的耳邊還回想著一部電視劇的主題曲,歲月卻已經把我推到了中年。四十不惑?四顧茫然。五十知天命?錦瑟無端五十弦。
前幾年,我在視頻上看到母校舉辦的畢業(yè)典禮,瞬間淚流滿面。那時,學校早已更名為華中科技大學,校長已經是院士楊叔子,畢業(yè)生也開始戴起了學士帽、碩士帽。我對同事解釋我滿臉淚水的原因,他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也不愿相信。其實我也無需多言,我是因為青春而哭,我哭是因為告別了青春。
入校三十年聚會時,我沒回母校。我總覺得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回顧青春,比如退休后完全可以故地重游,我總覺得自己照顧好老的小的義不容辭,在生存面前根本無暇旁顧。
2018年秋天,弟弟病逝,給了我狠狠一棍子,我不能不思考生死的問題,追問生命的意義。
難欺者心,可畏者天。我是一個很能克制情緒的人,正因為如此,有時反而受“內傷”。有兩個鏡頭,我無論如何不能忘記。母親在弟弟的墓前大哭:“我的兒啊,你就落得這個下場。”行動遲緩的父親在家里抱著弟弟的衣服,老淚縱橫,低聲呼喚:“我的兒啊,你到底到哪里去了?”
過度關注生存,以至于忽略了生活中的美好。我和先生開始反省自己的生活方式,打算盡快回母校一趟。不巧的是,去年盛夏,先生視網膜脫落,只得趕緊住院做手術,國慶節(jié)放假也不敢貿然出門。寄希望于元旦,元旦又在報告文學《賈汪真旺》的出版事務中流過。進入2020年,我累得不行,毫無新鮮感,覺得時光就像流水,割也割不斷,新的只是紀年罷了。
萬事沉寂時,我們的881同學群卻熱鬧起來,為了一個名叫“武漢肺炎”的疾病。當這個疾病更名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時候,氣氛變得不同尋常。武漢封城的消息傳來,我更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沒想到我所在城市的第一個病例就出現(xiàn)在我所住的小區(qū),只不過他家在二期,我們在一期。更沒想到小區(qū)的居民這么寬容大度,給了他們一家人理解和尊重。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站在樓上,往遠處看,一天,又一天。九里山沒有病,行道樹沒有病,植物園沒有病,大街小巷沒有病,高樓大廈沒有病,黃河故道沒有病,這個城市沒有病。唯獨,人生病了,或者說,生病的,只是人。
這樣隔絕的日子,正逢春節(jié)假期,可以理直氣壯地讀書自省。我們讀82歲高齡的日本作家井上靖的《孔子》,對,就是那本被譽為“歷史小說明珠”的書。
“無所謂貴賤,無所謂貧富,這是凡為世人皆可獲致的寧靜的福分,更無任何足可替代的歡悅。無須盡力,無須操作,只須默然眺望故里燃起萬家燈火就行了。”這是井上靖筆下的孔子,“眺望鄉(xiāng)里陸陸續(xù)續(xù)亮起燈火,應是人世有限的福分之一。”
四季運行無阻,萬物生長無礙,老天何曾說過什么?老天什么也不說啊。我喜歡發(fā)散性閱讀,循著這個線索,找到了孔子的原話:“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這么看來,我在樓上看到的、讀到的、想到的,并不離譜,也始終沒離開老祖宗的教誨和指引。這讓我想起新年伊始讀過的那本《天平之甍》。天平之甍,是鑒真大和尚在日本的美譽,意指他是日本天平時代的屋脊。鑒真六次東渡,冒著偷渡的嫌疑、失明的風險,不是被海浪沖到海南島就是被人擋住走不了。第六次,歷經千難萬險,他終于成功東渡,卻也最終客死他鄉(xiāng)。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昨晚,和山東文友聊天,他提到蘇軾的這句詩。是的,對人生和生命的思考,對古人與古文的學習,讓我們的生命多了內涵,高了認知。和古人神交,又何嘗不是和今人深交?正如紀元擋不住時間,距離其實也割不斷空間。
為了抗擊疫情,對抗命運,多少或平凡或英勇的人們行走在同一“逆旅”上。我們是行人,一個,一個。我們看燈火,一盞,一盞。
“讀一本書,只要其中有一句話能讓你震動,那就沒有遺憾。這些優(yōu)美的思想,如流星一樣劃過我們的天空,雖短暫,極震撼。”先生如是說。
是的,不論何時何事,我們總得給自己一個說法,總得跟自己握手言和。去不去武漢,又有何區(qū)別呢?
只要,武漢,安好。
來源:2020年2月6日徐州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