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指紋
◎李思萱
《國家寶藏》里有一期講兵馬俑,文物攝影師抬起他正要按下快門的手,卻在兵馬俑的嘴唇邊發(fā)現(xiàn)了一枚指紋。他講述的時候忍不住哽咽:“那是2200年前,制作兵馬俑的工匠的指紋。那一刻時間消失了,就在同一個位置上,他剛剛離去,而我就踩在了他還有溫度的腳印上。”這是怎樣一種心靈的震顫啊,歷史遙遠(yuǎn)的相似性突然如此明晰,無名工匠不為人知的一生突然借由一枚指紋被如此溫柔地承認(rèn):盡管平凡,可他來過。
戶部山是古徐州城顯貴人家聚居之處,而崔氏一族更為其中翹楚。門前赫然矗立著兩柄進(jìn)士規(guī)格的旗桿,左右掖門雄踞兩端,屋脊上繁復(fù)精致的插花云燕,大風(fēng)時哨聲清脆悅耳,可傳遍大半個戶部山西坡。在寸土寸金的戶部山,這一切都彰顯著它作為官宅在舊時代的尊榮。而我最關(guān)注的卻是專供崔氏子弟讀書的墨緣閣,臺基高大,以免黃河水患或雨天積水,基石上雕滿的祥云圖案寄托著青云直上的期望。他們是幸運(yùn)的,不必惶恐洪水吞沒全家棲身的茅屋,這個社會的反饋機(jī)制使他們的人生目標(biāo)如此明確———讀書,做官,光耀門楣。掛滿的毛筆讓我們仿佛見到了崔氏子弟研墨習(xí)字的書生之手,為了延續(xù)家族的榮耀,即使磨出了老繭仍然伏案疾書。
高中語文課講黛玉入賈府,讀到賈政書房內(nèi)皆是半舊的陳設(shè),諸生不解,老師卻說,這才是真正的富貴氣象。崔宅亦同此理,信步而入,崔府展廳內(nèi)多是磚雕、木刻、泥塑,手掌大的磚上人物神情也刻畫得一絲不茍、大有寄托,這些雕刻多裝飾在門頭或者屋脊上,粗看未必能領(lǐng)會其妙處。豪商富賈家累千金,卻無學(xué)養(yǎng)少根基,唯恐錦衣夜行,故極奢靡之能事,銀子須得用在看得見的地方,可往往是這方寸間的學(xué)問最見講究,花草蟲魚,梅蘭竹菊,戶主的審美情趣便宛然其中了。崔氏先祖崔海為明嘉靖翰林,十世崔燾為清道光翰林,似乎這個家族的極盛時期總是遇上時代的下坡路,“遙遠(yuǎn)的事物將被震碎,而面前的人們此時尚不知情”,新生的因素從冰面下悄悄地啃噬著看似固若金湯的表面,傲慢的帝國卻從不承認(rèn)新的季節(jié)
終將到來。我豈敢站在歷史的肩膀上指摘先民的短視,望著屋脊上那象征功成名就的插花云燕,我看見的是粉飾太平能工巧匠的手,共同托起了盛世的熙熙攘攘。
1624 年,黃河在徐州城內(nèi)決堤, “城中積水一丈三尺, 大水三年不退”, 徐州戶部分司署治水無力, 避水患卻是不遺余力,
率先搶占了南山這塊城中高地,南山也由此更名為戶部山。恐怖的洪災(zāi)把戶部山變成貴族的避難所,徐州民謠曰:“窮北關(guān),富南關(guān),有錢人都住戶部山”,而更多的人伸手等待著清水般的米粥,打破了“盛世無饑餒”的假象。 我聽到的是低沉的悲吟:“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看到的是伸出的瘦骨嶙峋的災(zāi)民之手,為了生存而掙扎,抵抗著無法抗拒的宿命。
歷史到底是什么?帝王將相,倜儻風(fēng)流,世人舉頭望,皆道流光一瞬而華表千年。瑯瑯書聲在這座院落響了兩百年,世俗的成功讓這兩位崔姓翰林在史書上分得幾筆墨水,樹起兩柄旗桿,落成巍巍府邸。
連供奉的祠堂也毫不避諱地分作兩等,不問輩分,只論功名。史書工筆封存千古人心,滿卷稱頌盡是帝王喉舌,于是我們只看到崔門進(jìn)士及第的春風(fēng)得意,只感慨秦王掃六合的雄姿英發(fā),標(biāo)記出干涸的歷史河床上每一處偉大的彎折。功名樓,謝恩坊,菊花紋門頭磚,鹿鶴同春垛頭,人煙萬戶擁重臺,百年后也依然人頭攢動。人們記住的是這些掌握權(quán)勢的手,指點江山,激揚(yáng)文字,卻理所當(dāng)然地忘記了曾組成它的一枚枚指紋。
五百歲古樹下,少年人靜靜伏在桌上繪制圖紙,被現(xiàn)代建筑學(xué)教育開化過的頭腦貪婪地吮吸著歷史的饋贈,先民的智慧將以另一種方式獲得新生與永恒。透過繪制的青春之手,我看到了一個搖搖晃晃的垂髫小兒從歷史的縫隙里擠出來,同坐樹下,執(zhí)卷朗聲而讀,娘親的告誡從屋里飛出來,夫子的戒尺高高揚(yáng)起,世家的功名還在遙遠(yuǎn)的未來。
倏爾百年,唯樹影婆娑。我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記得被史書遺落的那枚指紋,還有早已抹平指紋的書生之手,災(zāi)民之手,權(quán)勢之手。
再抬首,只能看到滿院紅綠相映,樹干上綁滿的紅絲帶寫滿眾生所求,“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也許滋養(yǎng)這古老生靈的不是陽光雨露,不是日月精華,而是枝葉間承載的平凡人們生生不息的渴望。
來源:2023年6月5日徐州日報8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