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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口黨員帶頭平墳親戚被砸死 家屬抬棺至政府

2006年清明節(jié),在村外麥田的祖墳里,64歲老農(nóng)張方給父母立了一塊墓碑。6年后,河南省周口市政府要求平墳復耕,老黨員張方積極響應,繼村支書之后第二家平了墳。接著,政府又要求拆碑,這次,張方搶到了第一家。

就在他帶著親戚在墓碑下挖土時,約重兩噸的石碑突然倒掉,砸死了張方的兒媳和二妹夫,砸傷了一個被喊來幫忙的本家侄子。這是河南周口今年啟動平墳復耕以來,發(fā)生的最大一起事故。

張方的晚年,注定已不得安寧?嚯y伴隨了這個河南老農(nóng)的一生,他甚至差點沒能來到這個世上。談起平墳,談起過去,他一言難盡。

墓碑倒

“咚”的一聲,加“啊啊”的慘叫,張方扭過頭,看到三兒媳羅軍麗的一只胳膊從墓碑下探出來,動也不動;二妹夫何洪廷一只胳膊已經(jīng)斷了,被殘留的一點皮肉和衣袖系著,鐵锨把穿透了他的大腿,血流滿地;侄子張富民右半拉身子被壓在墓碑下,止不住地慘叫。

張方又把頭扭了回去。

十幾分鐘后,三人被人們從墓碑下刨出。救護車趕到后,拉走了多處骨折的張富民,羅軍麗和何洪廷的尸體被撇在張家的祖墳旁。

70歲的張方已經(jīng)無淚可流。本來,他也帶了繩索過去,要是比照著放樹的辦法,朝一個方向用繩索套住墓碑,再在另一面挖,根本不會出事?墒,在場七八個人,誰都沒想起這一茬事。

他們更忘了,早在一二十年前,當?shù)亻_始流行在墓碑上搭個小牌樓的時候,墓碑底座的固定方式,已經(jīng)由傳統(tǒng)的榫卯結(jié)構(gòu),換為了更省力省錢的砌磚。沒有大塊橫條石鎮(zhèn)壓,墓碑可以說是一挖就倒。

這塊墓碑,是張方在南陽油田退休的弟弟出錢,托他立的。1999年,母親死,兄弟倆平攤喪葬費。2003年,父親死,張方一個人出了3000多元喪葬費。弟弟一直過意不去,到2006年春節(jié)前后,他給哥哥匯款,在附近的一個刻匠那里定了這面墓碑。

據(jù)扶溝縣民政局調(diào)查,在練寺鎮(zhèn)河套村張莊組的麥地里倒掉的這塊墓碑,高2米、寬1米、厚50厘米,大約有兩噸重。按照當?shù)氐囊螅綁灪,墓碑必須移走或埋于地下。幾乎所有人都選擇了埋,在墓碑的一側(cè)挖個深坑推倒,是最省力的辦法。

事發(fā)時,干活的幾人正在喝水。墓碑轟然砸下時,羅軍麗12歲的獨子張羅寧給長輩們倒完第三杯水,剛剛離開。這成為了家族不幸中的大幸。

10月22日,兩名死者在麥地里已停尸一天,政府一直沒來過問。張家和何家聚集了四五十名親友,抬著兩副水晶棺就進了扶溝縣城,來到縣政府大院門口。

當夜,包括張方三兒張富春在內(nèi)的12名親友被警方控制。第二天,張富春和羅軍麗的一個表姐被辦了拘留手續(xù),其余10人釋放。當晚,張富春簽字同意火化妻子后,兩人也恢復自由。又過了一天,張何兩家各自簽了兩份協(xié)議,一份是15萬元的“救濟補助款”,另一份是7萬元的“生活照顧款”,每家領(lǐng)到了22萬元現(xiàn)金。

這是兩人為各自家庭掙來的最后一筆財富。他們的祖墳都已被平掉,只能埋入新建的水泥公墓內(nèi)。

逃亡

父母墓碑的碑文,是張方寫的,F(xiàn)在,他說他已經(jīng)忘記寫了什么。總之,都是些夸贊尊敬的話。在同齡人中,像張方這種高小畢業(yè)生少之又少。在60年前,父母勒緊腰帶供他讀書,只圖他能有一個好一點的前程,盡量不要靠扒坷垃生活。

墓碑上,刻著張方父親張國漢生于1920年,母親赫彩生于1917年;墓碑上,還刻著兩老數(shù)十個后代的名字,以示年代久遠,卻永志追忘之意。張方現(xiàn)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都可以稱得上子孫滿堂。

但張方知道,至少還有四個人的名字沒有刻上去。他有兩個哥哥,之后,還有另外兩個妹妹,都夭折在亂世的饑寒病苦之中。父母幾乎從不提及這四個孩子,張方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

死亡,是父母和張方的老朋友了。在1942年河南豫東黃泛區(qū)的饑荒中,張莊每天都在死人,榆樹皮都被剝光吃凈。22歲的村民張國漢決定帶著懷孕的妻子去逃荒,他們推著一輛獨輪車,一路向西。據(jù)史載,當時從豫東到鄭州,下洛陽,到陜西一路上,倒斃的災民尸體幾成路標,野狗們都吃得膘肥體壯。

第二天正月初八,在陜西乾縣,險些來不到世上的張方出生。張方說,父母顯然無法在災民云集的陜西求活,就接著要飯,一直要到了蘭州。

然而,當逃過饑荒,戰(zhàn)爭又開始操弄著這一家人的命運。在蘭州沒呆多久,張國漢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大戰(zhàn),攜妻帶子又開始往東,走上了漫漫返鄉(xiāng)路。

張方這一生的記憶,就是從返鄉(xiāng)途中的平?jīng)鲩_始的。他記得,剛剛打下平?jīng)龀堑慕夥跑娧芈吩O卡,詢問路人的籍貫和去處。當張國漢告知他們老家是河南扶溝之后,解放軍顯得非常熱情,告訴他們扶溝已經(jīng)解放,讓他們趕快回家。

回鄉(xiāng)之后

當張國漢夫婦帶著兩個幼子回到張莊時,已經(jīng)是1950年的夏天。他們活著歸來,讓鄉(xiāng)親們很驚奇,卻也給村里帶來不小的麻煩——— 他們的地已經(jīng)被別人種了。

他們只能等別人收了那季冬小麥之后,才能播種,來年夏天才能收獲。在此之前,他們又得面臨饑餓的威脅。于是,張國漢一家又折回許昌,輾轉(zhuǎn)于各個集市村鎮(zhèn)要飯。每到一處,父母都先把兄弟倆安置在窩棚和破屋里,然后端著碗出去,要來吃的了,再端給他倆。

“爹媽要飯都不愿意讓我們跟著。”張方說,少數(shù)跟隨的幾次,他看到父母小心翼翼地走進小飯館,把剩菜剩飯用筷子輕輕刮進自己的碗里。他們向每一個見到的陌生人低頭哈腰。

直到1951年夏,張國漢一家才結(jié)束了逃亡和乞討。這距他離開扶溝,已9年了。

兩年后,張方開始讀高小。1958年,張方高小畢業(yè),為村集體放羊,共有幾十只,有山羊也有綿羊。“人們說餓,都說1958年咋著咋著,其實1958年還可以,真正餓,是從1959年開始。”張方說,當他放了半年羊后,17年前的饑荒卷土重來。

一家人都餓得皮包骨頭,他的大妹妹當時只一歲多,餓得哇哇叫,母親也沒奶,只好喂她大人們吃的用水草熬的稀湯,她也喝;喂她用榆樹葉貼成的餅,她也吃。

過了一兩年,高級社和合作社都散伙了,村民們才吃上飽飯。這時,張方開始給生產(chǎn)隊當記工員。1964年8月,張方又從記工員升為了會計。在農(nóng)村,這意味著他不用下地干活,也可以領(lǐng)到壯勞力的工分,有時候還可以吃到干部們的小灶?傊@是一份讓人艷羨的工作。

村里人都知道,張方是一個勤奮負責的會計,一輩子幾乎沒有算錯過賬。這讓他在長達20年的生產(chǎn)隊時代,擁有某種不可替代的威望。

1966年,張方結(jié)婚。1970年,他入黨了。

子孫滿堂

張方的妻子魏愛云小他一歲,家里窮得很,結(jié)婚時一分錢嫁妝都湊不來,一個箱子和一個柜子,都是張方家出錢做的。

這對夫妻四十多年來,感情一直很好。他們抱了一個閨女,又生下兩兒一女。在張國漢夫婦生命的晚期,子孫興旺曾讓他們感到舒心和驕傲。盡管,兩人都是在缺醫(yī)少藥的病痛中死去。

比如母親赫彩,死于常年肺氣腫。臨死前幾年,她只能靠張方從鄉(xiāng)村醫(yī)生那里買藥維持呼吸,一包一塊錢,可以管一天。

她似乎并沒怨怪子孫,就像張方現(xiàn)在也是肺氣腫,遇到冷天越來越喘不上氣,但他也從沒想過讓孩子們花大錢送他去城里徹底治治,還是靠村醫(yī)開的單子湊合。

母親死后,張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老了。孩子們都出去打工,把孫子外孫都撇在家里。在2005年前后,張方和魏愛云曾一度照顧過6個娃娃,有的還在喂奶粉,有的上幼兒園,聚在一起的時候就滿院子爬。

妻子魏愛云也越來越依賴老頭子了。今年夏天的一場雨中,她摔傷了腰椎,為省錢,硬撐了一天。被張方發(fā)現(xiàn)后,給她貼了幾張陳年膏藥。又撐了幾天,再到醫(yī)院拍片,醫(yī)生說有骨頭斷了,讓她臥床休息。她卻閑不住,花生收了,還堅持要摘,不能坐,就半躺在花生秧上,側(cè)著臉摘。

11月22日,提起兒媳婦的死,提起兒子和孫子可憐,魏愛云對著一群記者大哭起來。“老天爺呀,我可咋辦呀……”她說著,跪倒在地,試圖向來客們磕頭。

10月21日事故發(fā)生后,魏愛云非常害怕黑夜。幾十年來,她一直和張方一人睡一個床頭,現(xiàn)在,她把枕頭和他的枕頭挪一塊兒。晚飯后,拉上電燈,老兩口都在床上挺著,都不說話,卻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啥。

“我不怕,你怕死又有啥用?”張方說,“她怕,她夜里也不哭,就是緊緊抱住我,一直睡不著。”

很多年前,魏愛云就開始信基督教。附近的教堂需要一個會計,她就鼓動張方去做。2002年圣誕節(jié)之夜,張方把村組里這輩子經(jīng)手的賬目算得一清二楚之后,出了一個明細,永遠告別了村干部生涯。

一代接一代

事后,張富春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在官方擬定的協(xié)議上簽字。“我頭蒙蒙的。”張富春說,39歲的妻子羅軍麗還有12歲的兒子需要撫養(yǎng),所謂救濟金卻和53歲的二姑父何洪廷一樣,這顯示標準存在問題。

可是,他還沒有力氣再去計較這些。妻子的死,已經(jīng)把他擊垮,他已經(jīng)不想再見任何陌生人。在羅軍麗生前,丈夫張富春是她的驕傲。她自小喪父,很難吃上飽飯,一天學都沒上,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但嫁給張富春后,張一不嫌她家貧,二不嫌她沒文化,恩愛有加。

在夫婦倆一起闖蕩的十幾年里,再苦再累,張富春也舍不得讓妻子出去打工,一來她不識字,二來,他怕她被人欺負。

張家還保存著他們在北京等地拍下的合影,衣服雖土氣,精神倒也昂揚。當時,兩人并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楹髢商欤瑸榱硕阌媱澤,他們把嫁妝拉回羅軍麗娘家,從太康坐車趕赴北京。張富春的第一份工作是保安,前八個月,他一共掙了200元錢。后來,他又打了幾年零工,最后在豐臺一家小公司裝抽油煙機。兒子張羅寧,還曾在京郊的黑幼兒園里上過幾年,學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兩年前,張富春一家三口回到扶溝。羅軍麗在家?guī)椭牌鸥苫睿m然她之前干活不多,但非常勤勞。張羅寧回到當?shù)匦W讀書,很快染上了豫東口音。張富春又去考了駕照,遠赴廈門開大冷藏車。

今年中秋節(jié),張富春返鄉(xiāng)幫助家里秋收冬播。沒想到,他遇到了政府平墳,又目睹了妻子和二姑父的死亡。他說,他現(xiàn)在不想再回憶和妻子的過去。

父親張方自責疏忽,又埋怨政府,“墳你說平了能多種麥,就平了,可是一塊碑能占啥地方?”這個老共產(chǎn)黨員,積極響應號召,全村70多個祖墳,他第二家平,3塊墓碑,他第一家挖。他想不通為啥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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