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昌

  五十六年前，二叔自北京師范大學畢業(yè)即支邊去了青海，在那兒教了一輩子書。

  我自記事以后，常聽奶奶念叨二叔是我們村的第一個大學生。二叔上高中時，遭遇大荒年，家里無糧可帶。他寄宿在黃橋鎮(zhèn)上，基本上靠白水煮山芋充饑。不少同學因荒輟學，他堅持了下來，直到1960年高考中榜�；蛟S是這個原因，二叔成為父輩四兄弟中唯一身高剛過一米六的小個子。

  二叔在北京上學四年，只在1961年夏天回家一次。當年到處鬧饑荒，回京車票成了最大的問題。家父帶二叔乘著夜色，到已關(guān)閉數(shù)十年的舊窯中“偷挖”出窯壁磚，再找到買家換了幾塊錢才避免了輟學。二叔四年的學費，全靠獎學金。

  我考上黃橋中學，比二叔晚了二十年。第一年中秋，一位陌生的老奶奶找到我，讓我去她家過節(jié)。我這才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二叔的干娘。當年，她是房東，看到二叔這個農(nóng)村小伙子學習肯吃苦、有韌勁，忍不住要接濟他�？啥�叔說：“嬸子，您家人口也多，我自己能吃飽。”奶奶只能以收二叔當干兒子為名，強行讓二叔接受一個饅頭、一碗面條的周濟。后來，二叔每次回鄉(xiāng)探親，都要買許多東西去黃橋看望干娘。

  二叔每隔一年都要回老家過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從西寧到老家，需坐兩天兩夜的火車到江南，然后再乘輪渡過江，然后再坐半天汽車才能到家。那時候火車上的擁擠難以言表，我見過二叔網(wǎng)兜里有個舊瓷缸，竟然是用于路上為兩個堂弟接尿的——無法擠到廁所，就用瓷缸接尿，從車窗倒出去。就算這樣艱難，他仍要堅持回家過年，一晃五十年。前年回鄉(xiāng)是在清明節(jié)，78歲高齡的二叔回家祭祖。祭罷臨回去，二叔感嘆：“也許，這是我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了。”晚輩寬慰他并詢問：“二爺爺，您怎么不說‘回家’，而說回故鄉(xiāng)呢？”他凄惶地笑笑：“我的父母都走了，懂嗎？”聞者無不心酸。

  我們在老家的四個堂兄弟的學業(yè)，是二叔一直關(guān)注的。而且，我們只要考上大學，費用大多由他承擔，這是二叔言出必行的。據(jù)說接到我考上大學的消息，他當晚喝得酩酊大醉，興奮得手舞足蹈。每年暑期，都是他的“醉酒季”——做了一輩子教師，為他的學生高考中榜而醉，是常有的事。前些年，他的學生回到西寧做省委書記，他被請到省里吃飯，沒有醉，倒是嚴肅地要求學生重視基礎教育，說：“青海雖然經(jīng)濟落后，教育卻可以成為業(yè)界‘青藏高原’。”省委書記隨后專題調(diào)研，進行了相應改革。人們又一次評說著這個退休的中學校長。原來，他還曾捐資幫助高原貧困學生20多人，而他一輩子的存款也不足兩萬元。

  二叔對青海有著深深的崇敬。改革開放后，許多境外人士到青海觀光旅行，而青海缺乏外語人才，他年近五旬被請出來擔任翻譯。由此有了廣泛接觸青海文化的機會。他的業(yè)余時間多用于藏文、中文、英文對塔爾寺等人文景觀的譯傳之中。人們終于知道，為什么只有他作為一名中學英語教師卻擔任著省高考英語閱卷組組長二十多年，而且知道，在他年過古稀時還是青海孟達天池的所有英語介紹的唯一作者。也許，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涌起時，他沒有跟隨“孔雀東南飛”，在完全退休后也沒有選擇回到長江之濱的故鄉(xiāng)落葉歸根，正是緣自他對自己奮斗了五十年的青藏高原的那份摯愛吧！

  在我們家，字寫得好似乎也是家傳。每次二叔回家過年，他們老一輩四個、我們小一輩堂兄弟參加的書寫春聯(lián)對抗賽，總是過年最熱鬧的節(jié)目。寫的春聯(lián)被貼在堂屋門框上，是最高獎。這也是二叔倡導的。二叔還獲得過省教育界書法二等獎，但是，經(jīng)他提議，每次貼在堂屋的，都是我們小字輩的作品。去年夏天，我去西寧探望他，臨回前，他顫顫巍巍地把我拉進他的房間，把幾支湖筆和兩枚雞血石印章交給我：“這幾樣東西，都是學生送我的，今后你用得上，留個紀念吧！”我明白，家傳的春聯(lián)對抗賽，隨著二叔老去和小輩們各自天南海北，很難繼續(xù)了。只是，二叔的遺贈告誡我：做人，如筆桿般挺直，如印石般堅硬，足矣！

  二叔走時很安詳。當晚，他表示想喝點老家的 子粥。喝了半小碗，安排完后事，就飄然離世了。遵其遺囑，一切從簡，三天內(nèi)火化入土。不知是哪位發(fā)起的，他的學生在微信里近千人留言憑吊。下葬那天，數(shù)百人趕來送別……

  二叔，名有德。他用一生踐行了這個大名！
來源：2020年4月7日徐州日報